我母亲姓陈,小名圆圆,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叫陈圆圆,母亲说都是小时候大人乱叫的。当然我从未叫过母亲“圆圆”,却常常在心里这样叫,只觉比她的大名好听多了。
母亲长得美,长辈叫她圆圆的时候应该也很好看,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苹果一般清脆、香甜。圆圆应该是母亲生父取的,外公在母亲三岁时就过世了,土改时自杀的。母亲的人生在童年时就不圆满。同母异父的妹妹十二岁时被水淹死了,从此母亲成了独生女。
母亲很少说起她的童年,在我工作后才偶尔提起,也是在我一再追问下。母亲讲继父、外婆、妹妹,她上学时同妹妹一些趣事,我问她生父,她也讲,却总是讲着讲着就会声音哽咽、眼睛湿润。讲到外婆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得黄胆性肝炎,她自己蛔虫钻胆,两人都差点死掉。母亲觉得自己还是有福之人,老天眷顾,小学毕业自己去办户口,把误弄成的农村户口转回城市户口。考上中专,毕业工作后,二十九块五毛钱的工资不仅养活自己还可供养外婆。
母亲结婚时带着外婆,外婆带大了我和妹妹。那个五口之家在我记忆中是静止的,不时出现在梦中,那些陈年往事又会自行爬上来。外婆每天早晨为我们煮粥;父亲每晚同我和妹妹坐在同一盏灯下,他备课,我们写作业;母亲为我们织毛衣或者做针线。那时,我和妹妹的衣服都是母亲买来布料找人裁剪自己用缝纫机做,毛衣则是她一针一线织起来,往往一件毛衣我穿短了又给妹妹,妹妹穿不了了,母亲就拆了又加线重织。看着拆下来弯弯绕绕的毛线用板凳绷紧,母亲一圈圈绕成圆球,没几天,一件新毛衣又织成了。母亲往往毛衣还未织完,就让我或妹妹来试一下,拉拉?子、扯扯领子,看看合不合适。有时把单位发的劳保手套拆了给我们织线衣,织完了染色,又是一件漂亮的毛线衣。
母亲讲究穿着。在街上或是邻居那看到喜欢的衣服样式就会把衣服想办法借过来,找人照着裁剪,自己用缝纫机做。每次穿出去,大家都说母亲好时髦。我上小学时,陪母亲去商店买布料,一块白底上印着红、黄、绿小圆点的布料,母亲做了件连衣裙。看到母亲穿在身上好羡慕,问母亲什么时候可给我,母亲说等我长大能穿了就给我。初二那年,母亲把那条裙子给了我,几乎美了我整个青春期。与母亲走在一起,不熟识的人都不相信我们是母女,以为是姐妹。
母亲一向爱整洁,房间总是收拾得齐齐整整,在我有了孩子后,却觉得母亲没从前那样讲究了。父亲和外婆尚在世时,每次回去,母亲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卫生间,家里总是干净整洁。后来父亲病重住院,母亲在医院照顾,我在家里照顾外婆,父亲和外婆相继去世,五口之家只剩下母亲一人。我有了自己的三口之家,妹妹到上海工作后更是很少回去。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一个人住,我只偶尔回去吃顿饭,竟感到母亲的家没以前整洁了,尤其是厨房。
我喜欢整理自己的三口之家,从未想过帮母亲收拾房间。一次,妹妹过年回家,帮母亲打扫厨房,一边收拾一边说母亲的厨房好乱好脏。母亲有些不高兴,说自己一直讲究的,怎么就遭你们嫌弃了?母亲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买新衣裳,以前是我和妹妹穿母亲剩下的衣服,后来是她穿我们的剩下的。我上中学时穿母亲穿过的衣服,同学说我母亲会打扮我;后来母亲穿我和妹妹陶汰的衣服,被同龄熟悉的朋友看到说显得好年轻,母亲忙说是女儿的。
母亲帮我带大了孩子,我却离开母亲随先生到北京工作,妹妹是大学毕业后就在上海工作。母亲说,你们都走了就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我和妹妹说你不管是到北京还是上海都可以呀。但母亲总是孩子每年放寒暑时才到北京,帮我照顾孩子、料理家务;春节就到上海妹妹家待上一段时间。我往往把年假留着等母亲来京后陪她旅行。母亲在老家总是忙忙碌碌,亲戚朋友不时走走倒在其次,主要是母亲信佛,常常去寺庙,这是她退休后的主要事业,而不管是在北京抑或上海,都无法将此事当事业做,最多在家里小打小闹。我也习惯了她这样的生活方式,偶尔打电话跟她聊天,一两次找不到她,就抱怨,母亲总是解释半天。以为这样的岁月静好会一直下去,就像儿时以为我不会长大、母亲不会老,这样的画面却突然有一天就不再有了。
一向以为母亲的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一起旅行也不会特别照顾她,大家都说她显年轻、身体好。我忙着工作、经营自己的一家三口,享受母亲给予的温暖。还是几年前,母亲在北京帮我照顾孩子时说胃疼,带她到单位医务室拿药,医生说她不像胃病,恐怕是心肌炎,开了速效救心丸,她吃了见好,从此后包里随时放着速效救心丸,不舒服就吃,我却没意识到要带她上医院检查。前年,与母亲相伴17年的伯伯因冠心病走了,母亲也觉心脏不舒服。妹妹逼她检查,结果母亲也有冠心病,得按心脏支架。我和妹妹再不能放心她独自待在老家,催着她不到北京就到上海,赶紧手术。母亲在老家还有一些事必须处理,不能马上离开。那段时间,我和妹妹天天打好几个电话,最怕她不接电话。
母亲去年到上海做了支架手术后,原打算春暖花开时回老家住一阵子,谁知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母亲困在了上海。在上海时,以前身体上没有的毛病一个个冒了出来。眼疾、肾虚、腰椎盘突出,不能走快、不能长时间走路。一晃大半年过去了,疫情也得到控制,母亲便一天天琢磨回老家的事。我们觉得她又没什么着急的事,也不把她这事放在心上。岂知,母亲去年夏天曾摔伤骨折做过手术上了夹板的手臂又开始疼,医生建议取夹板,因为三年前在老家做的手术,还得回老家取。母亲有了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更急切盼望回去。因工作走不开,只得让母亲先回去,等手术时我再回去。自离开老家后,难得与母亲单独相处,短短十来天与母亲朝夕相处,明显感到母亲的衰老,不再什么事都抢着自己做,对我和妹妹也越来越依赖,也不像先前那样固执,答应我们等手臂好一点就离开老家。
在老家,我看老照片,与母亲聊从前,曾经的五口之家、母亲的童年、青年……聊着聊着母亲眼睛眯缝起来。
母亲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深秋的阳光穿过阳台印在她脸上,电视声音响着,以为她睡着了,去关电视。传来母亲喃喃的声音,不要关。母亲眯缝的眼睛睁开了,不一会又闭上。客厅好静,孩子还在老家上小学时,这里是多么热闹,孩子吵、母亲吼,不过几年时间。母亲被阳光照着的脸有些微红,恍惚我又回到曾经的五口之家,母亲还是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我叫母亲“圆圆”,我们是同样年轻的女子。我俩一起逛街,为买漂亮的衣服走得腰酸腿疼;为吃某种心仪的小吃走街串巷。我俩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一起欢笑、一起流泪。我俩踩着穿过窗的阳光旋转,“圆圆”变成了小姑娘,红红的脸蛋,穿着红裙子,在阳光下舞蹈。母亲又睁开了眼睛。
“妈,你刚做梦了吗?”
“好像是,忘了梦见什么。”
“妈,你是不是梦见自己变成圆圆了?”
“圆圆?好多年没人这样叫了。”母亲的脸倏然红了起来,她整个人被橙黄的阳光笼罩着,一束光像个圆圈印在沙发后背。
“你好,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