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海市中心,静安区每日承载了大量的人流车流。
身着正装的白领、见缝插针的外卖小哥、赶着接孩子的家长,组成了一副喧闹而繁华的景象。
泰兴路与康定东路交汇处,如今是一条规划良好的十字路口,而就在不远处的康定东路85号,伫立着一幢红砖灰墙的别墅,十分显眼。
这是张爱玲出生的地方,承载了她半生的喜怒哀乐。
1994年,张爱玲的《对照记》首次发表,引起了海内外书迷的大肆追捧,可这本书与其过往的作品,大有不同。
《对照记》收录了54张往日旧照,其中包含了祖父母、父母、弟弟,姑姑等一系列未曾发表过的照片。
已经74岁的张爱玲此时已落脚于洛杉矶许久,或许觉得自己有义务与书友们做出一个正式的告别,她在这54张作品中十分仔细地添上了描述。
不过,其中有关于祖父母的故事,显得有些怪异。
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是我自己‘寻根’,零零碎碎一鳞半爪挖掘出来的,所以格外珍惜。”
她直言,关于父母上一代的故事,父亲与姑姑总是三缄其口,不愿多谈,就连家中的老仆,也被她形容“显然有点讳言似的”。
极盛的好奇心驱使之下,小小年纪的张爱玲寻根问源,还真让她找到了点蛛丝马迹。
这点点发现,也成为了她一生中仅有的,对祖上故事的了解。
她的祖父,名张佩纶,乃清末有名的“清流大臣”。
祖母李菊藕,出身名门,显赫一时,乃清臣——李鸿章的宠女。
历史 上,对二人的这段婚事总是调侃多于感慨,原因来自于二人年龄的巨大差距与家世的上下之分。
清代诗人刘体仁曾作诗讽刺:
“养老女,嫁幼樵,李鸿章未分老幼;辞西席,就东床,张佩纶不是东西。”
晚清文学大家梁鼎芬更是用“篑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来形容自己对这段婚事的极度鄙夷。
众人之所以对这段亲事如此嘲讽,大致无外乎两点。
一是唾弃张佩纶大李菊藕18岁,甚至已殁两任妻室,竟还要娶妻。
二是鄙视他作为败战之官,对其妄图攀上李鸿章这棵大树借此翻身的不满。
其中内情后人不便多知,不过于当时的背景下,大家的猜测也并非空穴来风。
李鸿章是什么人?
恩师曾国藩,自入官场,凭借自己卓识远见、勇毅的身躯于官场一路亨通。
镇压太平天国、组建北洋水师、发起洋务运动,日后,亲眼见证清王朝的日薄西山之景,亡不瞑目。
作为晚清重臣的他,家财底蕴在偌大的中国可以说是佼佼之家。
李鸿章一生有六子三女,相较其他默默无闻的姐妹,李菊藕,是特殊的。
李菊藕的母亲赵小莲乃是李鸿章的继室,同样出身于安徽的名门大家,作为家中长女,李菊藕可谓是被全家人疼到了骨子里。
虽出生于封建世家,但是从小,李菊藕学的不是三从四德,而是四书五经,遵的并非封建礼法,而是新规新法。
世界格局变动之后,李鸿章作为使臣四方游走,在外人面前,他虽保持着作为一国大使的威严,内心想必也被西方的先进之举狠狠震撼。
这让他在教育子女方面,大大脱离了作为封建家长应有的迂腐和传统。
李菊藕作为李鸿章爱女,本身家世就给予了其不俗的背景,加上容姿秀美、才华出众、礼法兼并,乃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
彼时西式思想还未进驻中国,大街上偶尔几个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依旧会引起无数人的好奇参观。
在这种情况下,李鸿章有一个22岁还未出嫁的女儿,可想而知是多么大的八卦新闻。
诚然,适婚之年媒人差点将李家的门槛踏破,可已经成为“老姑娘”的李菊藕着实受了些闲言碎语。
而张佩纶的出现,则将这些闲言碎语升级为了居心叵测的暗锤打人。
若是他再年轻个20岁,想必也不会有这样的流言蜚语,若是他官运亨通、家世喜人,也并非没有与李鸿章女儿堂堂正正结亲的资格。
张佩纶乃河北丰润人,出身仕族之家,天资聪颖,提笔间可做千字文,开口间便是尖锐语。
他的前半生,还算顺利。
年纪轻轻便考取了不俗的功名,12年的时间,他便从一小小的进士擢升为了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不过而立之年,其便以“清流”之名响彻朝堂,更是成为了李鸿章的幕僚。
不过文官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感性加死脑筋。
比起日后的岳丈——李鸿章,在官场上的八面玲珑,张佩纶倒是个太过直来直往的性子。
官场沉浮数十年,声名渐显,却因自己与大多数人迥然不同的政治立场,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这种情况下,被人暗中坑一把是早晚的事。
1882年,普法战争失败后的法国重整旗鼓,将手伸到了亚洲国家,越南,首当其冲。
张佩纶虽为文官,但是却当真是个铁铮铮的主战派成员。
他上奏数十篇奏折,直言越南与中国乃***为唇齿之关联,若是越南战败,毗邻而居的中国必然会深陷战乱,唇亡齿寒。
清朝腐朽已深入骨髓,朝臣也大多被那如水中月的富贵浸透了身子,只想安于现状,怎会喜欢“主战派”这样的变数。
在各方势力心照不宣、暗中较劲的推波助澜下,一纸奏折,把张佩纶送上了与法作战的前线。
彼时,中国国力早已被封建的皇权统治蚕食殆尽,尽管有脱颖而出的寥寥数人想挽救其于水火,但晚清气数已尽,再多的努力也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
被送上战场的张佩纶倒是有心转圜,可毕竟是个文官,加上各方势力屡屡作祟,内忧外患之下,他终究还是下了几道注定败战的命令。
实际上,于情于理,这件事都不能仅仅推在张佩纶一个人身上 。
便是在张爱玲的书中也曾记载过此事,她的姑姑曾对她说:
“奶奶说要恨法国人。”
“奶奶说福建人最坏了,当时海军都是福建人,结了帮把罪名都推在爷爷身上。”
既是出自张佩纶太太之口,这话自然得信个七八分,只是,身为时代变局的局中人,李菊藕果真不能如后人一样,看到清王朝的日薄西山之状。
李鸿章却是看得见的。
值得一说的是,张佩纶自诩“清流谏臣”,数十年来几乎将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参了个遍,却独独没有波及到李鸿章。
而作为自己曾经颇为欣赏的幕僚,李鸿章对张佩纶颇为照顾,不仅给予他钱财上的支持,更是主动把他请进了自己的府中。
也就是在李府这段时间,张佩纶认识了府中一位尊贵的大家闺秀——李菊藕。
张佩纶如何与一位颇有自己观念的女子结成了秦晋之好,后世各项记载并不多,但是从他的《涧于日记》中,大致能窥见一二。
在此书中,他几乎章章节节都提到了“菊藕”二字,言辞间颇为欣赏倾慕,品茗聚会之事更是只多不少。
据传,李菊藕曾写过一首诗,内容为:
“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戍匹马还,一战何容轻大计,四方从此失边关。”
从内容来看,这便是妥妥的为张佩纶打抱不平呢。
不过,虽然这首诗最后被人辟谣乃是好事之人的虚构之语,但是从日后的种种记载来看,李菊藕对这桩婚事倒也并非抗拒抵制。
毕竟是受尽宠爱的官家小姐,若她不愿嫁,一个小小的败战之官怎逼迫得了她。
于是,当张佩纶求娶李菊藕时,李鸿章并未震惊愤怒,而是仔细考虑了将菊藕嫁予他的优势缺点。
张佩纶此时40岁,已有两任正妻,皆早早去世,留下二子,更遑论他刚刚打了败仗。
贵女配败臣,引得天下人耻笑是必然的,张佩纶落人口实也是肯定的,只是,这段婚事,从女儿的方面出发,绝对是优大于劣。
李菊藕女儿心事倒在其次,若是嫁入张府,丈夫必定不会欺辱于她,凭借李家的高门显贵,拿捏张佩纶,简直手到擒来。
除此之外,李鸿章对其当真是知根知底,知道了他的性子,也不怕他会临阵倒戈。
官绅世家,即便再开明,儿女婚事也总会带上些许政治元素,这完全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唯有菊藕的母亲对这桩婚事反对至极,她曾数次厉言诘问李鸿章为何要将女儿下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只是最终却难以扭转乾坤。
于是,这段婚事就这么成了。
李家家世自然不必多说,比起本该男方多付出的财物礼品,李菊藕的嫁妆才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这从张爱玲的生活便能看出来。
虽然这位大才女一生诸多艰难事,但是不可否认,在她不算短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十足显贵的,尤其少年时。
20世纪20年代,当街上的平民为下一顿的食物发愁时,她已经可以与弟弟拿上来自大洋彼岸的新式玩偶把玩。
父亲张志沂继承下来了极其庞大的祖产,明明是个身无官职商职的平常人,却在迷上鸦片之时只凭借变卖家财便可平衡家中庞大开支。
母亲黄逸梵不满丈夫出轨吸烟,远走国外之时只拿了几箱古董珠宝,竟也能稳稳立足于世。
甚至那幢康定东路85号的大别墅,也只是李菊藕陪嫁的其中一处房产。
张家传承下来的家财,大多来自于李菊藕的陪嫁。
可惜,随着政局的变化,时势每况愈下。
后来,张佩纶因插手了岳丈政事,最终被御史弹劾,不得不带着一家老小远走南京。
1900年,已经远离官场许久的他被李鸿章推荐入职京官之列,却被其言辞拒绝。
此种原因,无外乎郑培伦对友人的感慨:
“不婚犹可望合肥援手,今在避亲之列,则合肥之路断矣。”
“合肥”便指李鸿章,简单来说,既已成为亲族,那必然要避嫌,否则,御史弹劾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虽说如此,可其对李菊藕的态度倒是一如从前,二人的婚姻曾被无数人奉为饭桌笑话,婚后倒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得很。
除去张佩纶对恩师的敬仰,更多的,则是菊藕的才识情商,远远高于一般女子。
他曾问过妻子关于“嫁女须胜吾家,娶妇须不若吾家”的看法。
本身此举并非大事,只不过放到这二人身上,很难不说是张佩纶对妻子的一番考验和试探。
没想到李菊藕竟能给出个满分答卷:
“此矫世之言也,非圣贤之言也。”
“然充类尽致则贵家之女将无可嫁之士,而贫士可以乞丐之女为妻矣。”
“不清其源,治其本,而于姻戚之家斤斤计较其贫富贵贱,所以似高而实陋耳。”
时代、家世、环境造就的封建贵女能有这样一番远远超脱于当世之人的思想,不得不真心敬佩一声:
“李鸿章的教育,当真不俗。”
可惜,这等温馨场景,20世纪后,便不多见了。
1901年底,李鸿章去世,留下诸多遗憾和无数骂名。
1903年初,张佩纶去世,终56岁,留下遗孀以及儿女守家。
短短两年间,接连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留下偌大的家宅与年幼的儿女相互依偎,李菊藕不是不悲的。
还曾记得丈夫晚年郁郁不得志,连带着她每日也没了几分笑容,此时的父亲还特意寄了封信来安慰于她:
“素性尚豁达,何竟郁郁不自得?忧能伤人,殊深惦念,闻眠食均不如平时,近更若何?”
此间并无任何严肃正语,只有作为一名父亲的谆谆教诲与温情惦念,让李菊藕大感欣慰。
还记得与丈夫闲适之时,在园中弹琴作画,琴声绕梁不绝,花香墨香萦绕在二人身边。
可此时,这些当真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瞬间消散了。
张佩纶去世那年,李菊藕37岁,虽不年轻,但是也称不上年老,据侍奉她的老仆人回忆:
“老太太那方总是想法省草纸。”
草纸,便是现代卫生纸的前身。
已然跻身一家之主的李菊藕常年深居内宅,可作为闺秀显贵,竟连草纸都要想办法省去,可想而知当时境遇。
而若这位女子知道她从草纸省下来的家产竟换成了一块块价值不菲的鸦片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可实际上,她在一对儿女身上下的功夫并不少。
儿子张志沂,从小被管束的颇为严格,为了不让他与其他权贵子弟同流合污,李菊藕常常给他穿一些花花绿绿的褂子内袍,引人发笑。
对儿子的教育,向来优雅温和的菊藕称得上严厉,若是背不出书来,便要跪,更要打。
或许是年少压抑得太严重,所以才有了年长后的不学无术、无能败家。
幸好,他生了一位名叫“张爱玲”的女儿。
李菊藕与张佩纶的另一位子女,名张茂渊,也就是张爱玲作品中常常提到的姑姑。
姑姑向来是个温和大气的女人,还曾因保护爱玲被自己的弟弟暴打,也是个可怜的女子。
李家、张家这一辈子女,或许真如张爱玲《对照记》中所言:
“与他妹妹比起来,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满的了。”
是啊,既不用像李经溥那样嫁给小六岁的丈夫,日日受其言语侮辱;
也不用尊崇媒妁之言,像黄逸梵一样嫁给一个会抽大烟、出轨的纨绔子弟。
更不用如张爱玲,受尽相思痛,苦苦追寻却惨被抛弃连累之苦。
旧时女子本就悲惨,若能从中汲得一口甜,那便就远远胜于其他人,可若将此事做对比,倒显得过于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