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後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於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後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於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魏其侯大鬼,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於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於本,胫大於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後不敢坚对。馀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後,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後,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别言两人事。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於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於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筴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