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突遇见申生完全属于一种幻觉。幻觉是在没有外物刺激的情况下由人体自身生成的一种虚假的感知,亦即人们常说的“白日梦”。精神分析学说认为,人的精神活动主要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两大类,后者代表着人的本能欲求,平常受到意识的潜抑,而当意识因某种原因变得松弛时,潜意识就会以做梦、幻觉、笔口之误等形式表现自己。因而,幻觉在本质上代表着人的某种深藏不露的期盼和欲求。
在晋献公晚年的朝政纷争中,狐突更倾向于支持申生,申生被害后,由于重耳素有贤名以及与重耳的亲缘关系,狐突转而支持重耳,他的两个儿子狐毛、狐偃一起随重耳出外流亡,这是狐突支持重耳的最明显的证据。惠公夷吾回国执政,不合狐突的本意,加上惠公一上台就杀了里克等倾向重耳的大臣,使狐突对惠公政权更产生了一种内心的对抗和憎恶,但这种情绪因受到传统的君臣观念的抑制而难以表现。在改葬故太子的活动中,悲愤情绪的强烈刺激和长时间的精神紧张使狐突的意识松弛,潜意识的暗流遂在某种场景的诱导下冲过意识的堤防,以幻觉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狐突通过遇见申生的幻觉,表达了他复杂的深层心理愿望:其一,幻觉掩饰了申生的死情,把狐突带入一种君臣重逢的愉快情景中,实现了他让申生存活人世的愿望。其二,狐突在幻觉中借申生之口,表达了他准备以晋畀秦、灭掉晋国的心理,这一要求因为已经得到了天帝的同意,成了无法避免之势,从而报了申生的冤仇,也伸张了他们对惠公政权的报复心。其三,狐突以百姓无罪的理由说服申生放弃灭晋请求,表达了他厚民爱国的思想意识,同时也满足了他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为民请命的心理愿望。总之,狐突的幻觉体现了他怀念申生和反对惠公政权的意念,表露了他既仇恨晋国当权者、又同情晋国民众的复杂心理。
巫者附现申生的情景,既可能是幻觉的延伸部分,也可能属于幻觉过后的真实情景。如果属于后一种可能,那我们在难以知道申生、狐突与城西巫者往日关系的情况下,只能将其揣测为《左传》作者的想像性描述。如果是属于前一种可能,那则表明了狐突对上述心理矛盾的妥协态度。他既爱恋祖国、同情百姓,同时又憎恨晋国当权者,在这两种心理欲求的作用下,最后的决定是在保存国体的前提下给当权的晋惠公以惩罚。这一决定仍然是以申生的请求表现出来,并且也得到了天帝的同意。 公元前645年,即狐突幻觉之后第五年,秦晋发生韩原之战,晋惠公被秦军俘虏,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惩罚,巫者之言得到了证实。事实上,抛却先验的认识方法,我们不难确定,所谓巫者之言的“预言性”记载,肯定掺杂了《左传》作者对后来真实事件的照应性的记述。
幻觉代表着人的一种潜意识活动,这种精神现象由于没有意识的参与,因而不受现实境况的制约,它完全是个人欲念的表达,使个人欲念在表达中达到满足;另一方面,幻觉对个人欲念的表达又要披上一些貌似真实的伪装,它要假借过去的一些真实体验以及一些深入人心的道德规范来粉饰自己,以便不至于使过于唐突的欲念惊醒休眠着的意识,能悄悄通过意识的警戒,成功地表达自己。这是幻觉自我制作的机巧。狐突在幻觉中为申生御车,这一情景是有来历的。公元前660年,晋国讨伐赤狄的别种东山皋落氏(在今山西垣曲县西北五十里,今为皋落堡)时,狐突曾为申生御车(事见《左传·闵公二年》)。幻觉中狐突又重现了往日一种愉快的经历,同时幻觉也借此披上了一层真实的外装。
狐突见申生的幻觉,是他的一种深层心理及其人格特征的表露,同时也是他某种强烈的政治欲念的表达。惠公执政时,狐突曾告老还家,人们也许以为他变成了一位超脱政治的贤达之士,但幻觉明确透露了他对惠公政权的反对态度,只是当时人们不能全都知晓他的幻觉,也无从对其进行科学的分析,因而得不出关于其政治态度的明确结论罢了。《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和《史记·晋世家》载,公元前637年狐突拒绝执行惠公之子晋怀公让他手书召回狐毛、狐偃二子的命令,狐突支持现政权反对派重耳的政治立场至此才暴露无遗,终被怀公杀害。这一结局可以说是狐突长期以来内心坚持某种政治立场的必然性遭遇,同时也证明了潜意识活动对某人深藏不露的政治态度无意表露中的准确。 太子申生带领军队,晋献公让他穿左右两色的衣服,佩带有缺口的青铜环形佩器。狐突驾御战车,先友作为车右。梁馀子养为罕夷驾御战车,先丹木作为车右。羊舌大夫作为军尉。先友说:“穿着国君衣服的一半,掌握着军事的机要,成败全在这一回了,您要自己勉励啊!分出一半衣服没有恶意,兵权在手可以远离灾祸,与国君亲近又远离灾祸,又担心什么!”狐突叹息说:“时令,是事情的象征,衣服,是身分的标识,佩饰,是心志的旗帜。所以如果看重这件事,就应该在春、夏季发布命令;赐予衣服,就不要用杂色;使人衷心为自己所用,就要让他佩带合于礼度的装饰品。如今在年终发布命令,那是要让事情不能顺利进行;赐给他穿杂色衣服,那是要使他疏远;让他佩带缺口青铜环佩器,那是表示出丢弃太子的内心。现在是用衣服疏远他,用时令使他不能顺利进行;杂色,意味凉薄;冬天,意味肃杀;金,意味寒冷;玦,意味决绝,这怎么可以依靠呢?虽然要勉力而为,狄人难道可以消灭得一人不剩吗?”梁馀子养说:“领兵的人,在太庙里接受命令,在祭祀土神的地方接受祭肉,还应该有一定的服饰。现在得不到规定的服饰而得到杂色衣服,命令不怀好意可想而知。死了以后还要落个不孝的罪名,不如逃了吧!”罕夷说:“杂色的奇装异服不合规定,青铜环形佩器表示不再回来。这样,即使是回来还有什么用?国君已经有别的心思了。”先丹木说:“这样的衣服,狂人也不会去穿的。国君说:‘将敌人消灭光了再回来’,敌人难道可以消灭得一干二净吗?即使把敌人消灭干净了,还有内部谗言,不如离开这里。”狐突要走,羊舌大夫说:“不行。违背命令是不孝,抛弃责任是不忠。虽然已经感到了国君的心里冷酷,不孝不忠这样的邪恶是不可取的。您还是为此而死吧!”
太子准备作战,狐突劝阻说:“不行。从前辛伯劝阻周桓公说:‘妾媵并同于王后,宠臣相等于正卿,庶子和嫡子同等,大城和国都相同,这就是祸乱的根本。’周桓公不听,所以遭到祸难。现在祸乱的根本已经形成,您还能肯定会立您为嗣君吗?您就考虑一下吧!与其危害自身而加快罪过的到来,何如尽孝道而安定百姓!”
原文:
大子帅师,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御戎,先友为右,梁余子养御罕夷,先丹木为右。羊舌大夫为尉。光友曰:“衣身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子其勉之。偏躬无慝,兵要远灾,亲以无灾,又何患焉!”狐突叹曰:“时,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则命以始,服其身则衣之纯,用期衷则佩之度。今命以时卒,閟其事也;衣之龙服,远其躬也;佩以金玦,弃其衷也。服以远之,时以閟之,龙凉冬杀,金寒玦离,胡可恃也?虽欲勉之,狄可尽乎?”梁余子养曰:帅师者受命于庙,受脤于社,有常服矣。不获而龙,命可知也。死而不孝,不如逃之。”罕夷曰:“龙奇无常,金玦不复,虽复何为,君有心矣。”先丹木曰:“是服也。狂夫阻之。曰‘尽敌而反’,敌可尽乎!虽尽敌,犹有内谗,不如违之。”狐突欲行。羊舌大夫曰:“不可。违命不孝,弃事不忠。虽知其寒,恶不可取,子其死之。”
大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従,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与其危身以速罪也。”《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