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诸学并起,在各学派的争芳斗艳之中,孟子作为儒学道统的继承者,以安天下利百姓为己任,奔走于各国之间,并以其辩口利辞卓越于世。他的言辞气势雄伟、长于思辨,其中诸多巧辩文采斐然、锋芒毕露,着实令人叹服。苏洵评其言语“语约而意尽,不为_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1],以其言简洁明快又不失雄健闳肆,着实精妙。对于《孟子》一书,历代学者已做过相当多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哲学、政治以及训诂等方面,而对其论辩艺术、语言技巧方面的研究在相比之下则略显薄弱。其中,近代以前对孟子的论辩艺术的评价大多散落于文人著作之中,如苏洵、赵岐、韩愈等均曾对孟子的论辩艺术作评。其中,清代学者牛运震较早地在《孟子论文》对孟子的语言修辞、论辩技巧进行探究,但其文偏重于微观,缺少宏观评述[2]。近现代以来,对孟子的研究面逐渐拓展,而关于孟子论辩艺术的研究亦得到进一步发展。钱基博在《中国文学史》[3]一书中评价孟子之言内容广博,充斥浩然正气,长于雄辩却非因好辩而辩。段凌辰在《之辩论术》[4]一文中逐条逐句对孟子论辩中采用的技巧进行归类,十分清晰条理。谭家健从孟子文章结构入手,分析其艺术特色,认为孟子论辩的首要特点为明白晓畅[5]。刘生良从逻辑学层面探析孟子的论辩,将其划分为回避术、求同术、反诘术等诸多技巧[6]。孟子娴熟的运用各类论辩手段,往往能够使其论辩目的得以实现。而其论辩技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孟子在论辩中长于譬喻,赵岐曾道:“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7]孟子擅长以具体的实例来显明抽象的义理,使目不能见、难以理解的抽象概念变得具体可感,从而使听者如有目睹,扩大其言论“悟他”的效果。如《梁惠王章句上》中梁惠王询问孟子为何自己用心民生,然“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8],孟子知其好战而不识仁,便以战事作寓来回答,“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9]在这里,孟子将邻国之政喻作后逃百步,梁惠王之政喻作后逃五十步,二者虽有步数之差,却无本质之别。正如梁惠王所行之政,虽能施小惠与民,然归根结底与邻国不恤其民无二致,均“不能行王道以养其民”[10]罢了。孟子以此寓作答,一则使梁惠王深谙其政之失,无辞辩驳;二则是刺梁惠王不谙仁政于无形,全篇虽不见褒贬之辞,而褒贬之意却寓于其中,这也正是孟子用寓之深意。孟子在论辩中多用譬喻,这使其在论辩中能够施用混淆视听、偷换概念的技巧,实现“有所蔽”而在论辩中处于有利地位。义理是抽象的、概括性的,而实例是具体的、个性的。因而义理往往能够涵盖更广泛的范围,所含摄的内容也较为简明。而实例恰与其相反,实例涵盖的范围极其有限,但由于其个别性,实例却时常包括有义理不必含有的特性,故实例的涵盖范围要大于义理。这样以来,以譬喻来阐述义理便有了迷惑思虑、偷换概念的可乘之隙。如《告子章句上》中告子与孟子就性善恶进行论辩时,告子说:“生之谓性。”[11]提出个体生而具备的自然之质即是性,其意在借此证明人性无善无恶。孟子答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12]在这里,孟子俨然已开始混淆视听,先是混同了“生”与“性”,将个体存在等同于性;又进一步把告子所说的具有普遍性的“生之谓性”混同于所指仅限于初始之白,带有极强局限性的“白之谓白”,无疑已为告子设下陷阱,而告子浑然不觉。这样一来,便有了后文中孟子继续反问告子白羽、白雪、白玉三者之白是否无异之文。由于三者之白已被羽、雪、玉规定,故三者虽同为白色,性则疏矣。孟子显然已知三者有异,故意设此问,而告子仍未觉,因而孟子又进一步混同了犬性、牛性及人性,使告子陷入不可是不可否的尴尬境地。在这场论辩中,孟子连举多例,以具有特殊性的实例代指普遍性的义理,巧妙地偷换概念,使对手如堕五里雾之中,实在不可不赞其机巧。从孟告人性之辩的例子可看出,孟子还擅_在言语之中设置陷阱,揣度对方内心,步步深入,而使对方于无知无觉中陷入自我否定、无言以对的尴尬境地。诱敌深入、请君入瓮之计在孟子的论辩中比比皆是,如《梁惠王章句下》中,孟子刺齐宣王身在君位却不谋君职,启发宣王自我反省、有所作为,便连设三问,先问如何处置失信不担责之友,再问如何处置失职之官。宣王对孟子发问之意图毫无察觉,以“弃之”、“已之”分别作答,于是,当孟子发出第三问,即何以处置不治之君时,宣王已彻底落入陷阱。此时,宣王承前回答便是批驳自身,逆之便是违背道义,实在无法作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由此可见,孟子在言语之中布下陷阱,步步紧逼,其巧着实令人无言以答、心悦诚服,而其锋之利亦足以见。另一方面,孟子直言不讳,敢于以言刺君上,要求君主施政作为、安民治世之举,无愧于其以天下为己任、终生为民请命的“士”形象,而这也正是孟子论辩具有的一大特色。孟子论辩的技巧,有“正”亦有“负”,倘若遇到孟子不愿谈及的问题,孟子便会采用“负”法,巧妙回避,借机转移话题。如在《梁惠王章句上》中,齐宣王询问孟子齐桓、晋文二人的事迹,孟子推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13],以不知此事来回应宣王的发问。然孔子诚无道此耶?孟子诚不知此事耶?自然不是。据《论语》所载,孔子曾多次讲到齐桓、晋文,如《宪问》篇中提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14]以及“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15],显然不是孟子口中的不曾提及。而孟子本人又极为尊崇孔子,赞其“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16],自然应对其言其事知之甚详,可见孟子详熟此事,只是觉察齐宣王有效仿齐桓、晋文二人,实行霸道之意,而实行霸道便会与自身所主张的仁政背道而驰,故对齐宣王佯装不知罢了。不仅如此,孟子接下来又道:“无以,则王乎?”[17]迅速将话题转移至如何以仁德王天下,向齐宣王推行自己的主张。可以说,此举巧妙地化解了孟子面临的两难之境,变守为攻,使孟子在论辩中重新处于优势地位。来源:西部论丛